“千里荒, 万里饥,阿娘忧思心焦急……一根骨头进土里,两根骨头长肉里……”
“莫心急,莫心急……阿娘带你回家哩……”
小女孩很是喜爱那只瓷娃娃, 不断摆弄擦拭着。她人小小个, 坐在床沿边腿都够不着地, 两条小腿一晃一晃,往外面瞧。
那张脸上的瘢痕和肉芽更多了些,原来只在左脸颊一大块, 现在已经蔓延到了几乎覆盖住整个左半边脸。江水悠悠,她乐得自在。
此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边站着一个少年。
妙妙一直盯着门边,那少年来了,也不见她表情有什么波动, 仍旧自顾自哼着歌。
姜遗光站在门边没有进去,他指指小女孩手上的瓷娃娃,问:“那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小女孩的歌声停了, 她死死地盯着姜遗光, 脸上细细密密好似活过来的肉蛆不断涌动,她将那个瓷娃娃抱得更紧, 甚至用衣服裹起来,不给他看。
她脸上那团扭曲、蠕动的瘢痕更大了,漆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左眼从鼓鼓囊囊粉肉中直勾勾地盯着姜遗光看。后者没有和她对视, 而是微微垂下眼睛。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传来。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好似老人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喟叹, 又活似深夜风中不知名的一声拉长的嘶哑叹息与呓语,断断续续, 令人不寒而栗。
姜遗光后退了几步。
他始终没有和那小女孩对视上,不再纠缠,转身迅速离开。
他并非真为了要这个瓷娃娃,此次前来不过试探。
据说,山海镜幻境之中,多为昔日场景重现,可这昔日场景中有会生出许多怪异事端。这艘船应当曾经存在过,船上的人也存在过,闽省卫家的二少爷曾乘坐这艘船去做过一次生意。
但这之后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谁也不知道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厉鬼怨念不散,甚至形成幻境死劫安置在山海镜中。
目前来看,这艘船上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唯独“不正常”的只有这个小女孩。不仅容貌诡异,更是拿走了行踪不明的方映荷的瓷娃娃。
那么,方映荷的生死就变得尤为重要。
她若活着,便代表这个小女孩暂时没有危险。她若死了,那更意味着对方有问题,他们必须避开对方。
现在看来,对方的确有古怪。方映荷恐怕性命难保。
至于她变成的厉鬼,和第三层阁楼的那间厉鬼……
姜遗光决定再回卫善元的地方去,避开纠缠。
这艘船属卫家,卫善元作为主人,在一切真相没有揭开前,他还是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而在他没有触犯禁忌前,厉鬼应当不会暴露自己的真面目。
当然,一切只是推测罢了。
谁也无法控制厉鬼的行动,若是那个女孩不管不顾选择杀了他,姜遗光也没有其他办法。
既要挣出生机,就必须以命相搏。越是拖延,越是陷入更深的绝境。
此时,卫善元在船舱某间房内,神色阴狠凶戾。
“上船前分明都好好的,究竟是谁动了货?现在招来,爷还能饶你一命。”
阴暗湿潮的房间内,仆从们跪了一地,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却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生怕惹了主子不快,自己倒霉。
角落里传来痛苦的闷在喉咙里的嘶叫声,昨夜轮值守库的侍从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口里堵上软木,一旁有人拿了钝刀,不紧不慢给他片肉。
每削下一片,还要把那片粉肉在那人面前晃晃。
“呜呜……”那侍从不断用脑袋撞地,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一张脸狼狈又扭曲。他的左腿腿骨已经被削去了大半,血流遍地,还伴着腥臊气。
一盆盐水浇下去,那侍从更是发出近乎杀猪般的惨叫,脸涨得通红。施刑的人笑着说:“主子心善,给你用上好的细盐掺水洗,你还不交代?”
说着,把他口里堵着的软木取下。
“主子,主子爷,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人好好守着,一只苍蝇都不敢放进来……”
卫善元神色阴狠:“看来还是骨头硬,继续。”
软木重新塞上,血淌得更多。
听得他连惨叫都发不出声来,其余人愈发惶惶不安,一句话也不敢说,跪了一圈儿不断磕头。
可不论他怎么严刑拷打,货就是不见了,少了一个。
直到踏出船舱前,卫善元脸色都是阴沉的。踏上甲板面后,他又露出淡然疏离之意,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谁也想不到,他方才做了何等残忍的事。
不过,就算船上这批人知道,恐怕也只会痛恨胆敢背叛卫家的人竟这么轻轻放过。
沿途不断有人行礼,好似风吹过麦田地般此起彼伏。卫善元略一点头便能引得那些人激动不已,直到人走远了还在不断讨论着。
“那就是卫家少爷了。”程浩轩紧拽着顾修远,以免他被人群冲散。二人挤在人堆中,又热又挤,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人堆。
顾修远悄声说:“他身边守卫多,我们估计不好接近。”
“我们住在甲等客房,或许可以用这个身份去打听。”程浩轩有些心急,“你别忘了你方才遇到的诡异,我是不打算回去了。现在还好是白日,等到夜里大伙儿各自回房歇息,你是回还是不回?”
顾修远连忙说:“我自然也不敢回。”
“迟则生变,还是拼一拼好。”
“一艘船能放货物的地方不过就那些,我瞧着应当在舱底。可惜现在和他们走散了,只有我俩不好行事,否则我们兵分三路,一边去找货,另一边去稳住卫善元,再一路引开守卫。”程浩轩一想到刚才他们匆忙逃跑竟走散了,就有些心焦。
同为北方人,他不似余宝儿那样从未乘过船,相反,因为家中生意的缘故,他同族里叔伯几次下江南。
白日还好,一到夜间,就是他最害怕的时候,黑天和黑水都好似连为了一体,只有一艘和天地相比下无比渺小的船在风浪中起伏。那时候的他,只敢蒙着头缩在房间角落里,拼命祈祷黑夜快些过去。
后来他有了些经验,更是知道夜里行船的危险,礁石、水匪、风浪……每一个都可能让他们死在这片水中。
他有种预感。
黑夜来临时,将会有更大的恐怖。
这片江水里,又埋葬了多少尸体呢?
离他们不远处,余宝儿扶着船栏慢慢走动。
方才情急之下逃跑,她本和那个叫姜遗光的少年一起,谁知逃出来后二人就被冲散了。她一见江水涌动便犯恶心,捂着心口慢慢往前走。
只是,她和程浩轩二人恰好背着身,往反方向走去。
他们都没有回头,错失了一次汇合的机会。
余宝儿心想,阁楼是肯定不能去了,她现在恶心得厉害,浑身无力,必须同人合谋才是。
听闻来的还有个女子,只是不见了踪影,否则与她同行也是好的。
那个灵慧……看着着实怪异,余宝儿每次对上她的眼神都觉得心慌。如非必要,她并不想和灵慧一起走。
她绕了小半圈,又往船尾的位置走去。闽船船尾较之船头更宽阔,只是因着背光,少有人往这里来。只有十来个妇人坐在这片平坦处,还有几个小孩儿不顾船只颠簸,蹦跳着玩游戏。
她在那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惊喜。
“姜公子。”余宝儿快步走上前,“还好又碰面了。”
姜遗光正按着自己的推算估摸方映荷可能走过的路。他一路问了不少游人,打听过那个名叫妙妙的女孩儿最常去的地方。
有人说,她在吃午食前就和她娘在这边同人聊天。算算时间,方映荷应当是在那时同她碰上的。
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姜遗光没有答应,而是先转过身去,看了看对方在阳光下的影子,才露出笑容:“余姑娘。”
余宝儿凑近前,瞄一眼远处那些妇人,确定她们听不见后,才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姜遗光正巧发现了一处关窍,指给她看。
“你瞧。”
刷了漆的木墙上,隐约有一点红色的痕迹。
余宝儿心里有个猜测:“这是什么?”
姜遗光向余宝儿借了手绢,轻轻按在那处暗红色的痕迹上,再展开帕子。
果然,那是一点血迹。
他比划了一下,确定和方映荷身高仿佛,又蹲下去,细细在地上寻找。
方才,他看见妙妙手中的瓷娃娃的足部位置有一点点轻微的破损,露出里面未上彩的更加细腻的白色瓷质。
方映荷极爱重那个瓷娃娃,这次出现不仅没有更换合适衣物,脸上伤痕也未上药,估计是把玩时突然被拉入的。以她的精心程度,定不会磕碰了去,更何况,如果是从前磕碰的,破损处应当磨得圆润才是。
他看见的破损口却有些锋利。
那么,就只能是方映荷突然受袭,并未护住瓷娃娃磕损的。
他在地面上,果然寻到了一粒极小的白色瓷碎片。
又轻又薄,几近透明。
看来……她确是在这里出的事。
方映荷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那些妇人全都说没见过她?
姜遗光的动作很隐蔽,又有余宝儿刻意做遮掩,那些妇人没察觉,任由他们在那儿不知磨蹭了什么后就离开了。
“你在做什么?可需要我帮忙?”余宝儿问。
姜遗光将那极薄极小的碎片握在掌心,说道:“自然需要。”
“我们现在应该尽快找到方映荷。”姜遗光说,“或许,她正被关在放货品的地方。”
更新于 2024-11-14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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