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生来耳力惊人, 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子惨叫声格外响亮,加上距离不算太远,相当于他们在同一层的两边,只是隔了道墙, 于是裴远鸿也听见了, 当即拧眉, 悄声问:“方映荷?”
姜遗光:“是她。”
裴远鸿就觉得这人真有几分门道,所有人都料定方映荷死了,偏他觉得活着。只是现在……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都是趁卫善元忙才突然杀进来的, 一路只敢打晕人,不敢真杀。现在要用同一招杀进另一头库房所在?
难。
三层的库房,底下就是压舱石,箱子堆了大半个屋子,一股股闷湿潮气不断涌来, 为了不暴露,他俩也不能点火,黑咕隆咚地,只能靠上头透下的一点点光打量。
“依你之见, 要不要现在……”裴远鸿指了指那面墙。
他们如果从上面过, 又要登好几层楼梯,再穿过那群船上闲人到另一头的阁楼里, 再同卫善元的侍从们起冲突。
这艘船上的侍从守卫少说几十号人,大半都在那头了,否则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打晕侍从们下来。
若要救方映荷, 只能趁现在。否则等用晚膳时小厮们来库房拿餐, 发现这帮人居然被打晕,他们就暴露了。
姜遗光反问:“你想救她吗?”
老实说, 裴远鸿是不想的。
他们现在赶紧出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群打晕的人也当做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还能敷衍一阵子。真要闯过去救人,就算知道了货物是什么,也不代表能破此死劫。
相反,他们会最大程度地激怒船上所有的人。
江上孤舟,他们再难逃离。
姜遗光听了:“既救不了,那就走吧。”
他说得干脆,好像刚才提议救方映荷的不是他一样,毫不犹豫地从尽头走来,轻悄无声地踩上楼梯。
裴远鸿心里叹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驿站那儿姜遗光救了自己一命后,从他命令着对方,到现在慢慢反了过来,自己竟下意识遇事前先问过对方的意思了。
是偶然……还是他刻意为之?
但不得不承认,在死劫幻境中,姜遗光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他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跟着从楼梯上去。
船夫们都在甲板上晒太阳吃瓜果捉虱子,二层无人。两人一起将几个被打晕的人都塞进了二层的大通铺里,盖上被子拉过头顶装作睡觉。
幻境里的人不知自己已不是人,他们就不能暴露这件事,要把一切诡异都按下去。
“你之前对他说的话,何意?”裴远鸿拖了两个人往通铺尽头走,要让人睡里边一点。他听出外头没有人守,便放心地把说话声提响了些。
他还惦记着方才事。
程浩轩突然坠楼本就怪异,姜遗光把尸体强抢了塞给顾修远,更是怪异。
“何意?”姜遗光也拖了个人往里走,“他想要那具尸体,便给他了。”
“你怎知他想要?”裴远鸿已经发现了,姜遗光看似没什么脾气,有时直白得可怕,但如果不追着问,他永远只会回答表面上的话。
姜遗光把人放在床上,他人并不高大,还在长身体,瘦瘦高高一个,拖着足有两个他宽的船工都不觉得累。
他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你看不出?”
裴远鸿一噎:“我怎么会知道他会……又想要尸体?”
想到这儿,方才还没觉得寒意又再度席卷而来。
顾修远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鬼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既早已死了,程浩轩就定是他下的手。只是现在,它才杀死一个程浩轩,无法赶尽杀绝罢了。
还有,厉鬼要尸体作甚?
姜遗光又为什么会发现顾修远是鬼?
这种自己走了一步抬头看另一人已经走了百步的感觉,叫他难免生出无力感。
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当初审案时从各处得来对此人的评价中,他的夫子曾夸过一句多智近妖,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不怎么喜欢说话,但现在又必须说话。据说直呼其名,会惊动鬼神,他不得不开口:“他曾说自己在江水中看见过诡异,而我和余姑娘同行时,她正是望着江面,突然面色恐惧无法行走,而后死去。”
姜遗光重新拖起一个人,由远及近走来:“那时我便怀疑他了。况且,他的确很想要那具骸骨。”
裴远鸿想不明白姜遗光是怎么从那张小白脸上看出来的,他跟着往前走,捡起地上的人往里带:“我没看出来。”
姜遗光的动作顿了顿。
他速度加快了些,一把将被子拉上去,往外走,那里还有一个被打晕的人。
在和裴远鸿交错时,手肘状似不经意地一击对方。
裴远鸿下意识要抵抗,硬生生忍住了,而后想到什么,和他飞快地在昏暗中眼神交汇一瞬。
有危险了!
他直接把人往旁边床位上一放,连被子也顾不得拉起,口中说道:“一趟趟走麻烦,不如一次将人全部带过来。”说罢,调转方向,和姜遗光并行往外走去。
在他们身后,本来空荡荡的床铺,一个个慢慢鼓起。
两人走得飞快,一前一后跑上了楼梯,狭窄木梯顶端有一道门,通往第一层,拿石头抵住了半开合着,透进一丝光亮来。
就在他们只差几步,就要逃离时……
一只惨白枯瘦的手轻轻一推,将门关上。
整个第二层顿时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糟糕!来不及了!
裴远鸿顾不得那么多,凭借方才记忆越过姜遗光就要飞身上去,一脚踢开门。
他们只差一点点了!只有两三步而已!
裴远鸿运气就往上跑,可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跑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摸到那堵墙,也没有触碰到门。
他感觉自己仍旧站在那条狭窄的楼梯上,两边扶手低矮冷硬,但那楼梯又变得不一样了,好似长到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脚下触感黏黏糊糊,有什么柔软、黏湿的东西,一团又一团滩在楼梯上。每踩一步,都会发出那种恶心又黏糊的声响。
裴远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问:“姜小兄弟?”
没有人回应他。
不远处,忽地亮起一点明火光,火苗悠悠,他看见姜遗光站在楼梯下,仰头看着自己。
他带了火折子。
裴远鸿也带了,只是怕打草惊蛇才不敢点火。见姜遗光比个嘘声,挥手叫他下来,他便同样从荷包里取出火折子,打开盖儿使劲吹,一边往下走去。
只是这火折子不知怎的,又冷又潮,没法点燃。裴远鸿不得不先去同姜遗光汇合,借他一点火试试。
越往下走,越发浸在带着霉味的潮冷气息中,腐臭连同血腥味一道涌上来。渐渐往光处去了,裴远鸿才勉强看清了自己踩着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暗红色,黏稠细碎的,带点儿黄白色,黏在楼梯木板上,大约经过的人多,已经踩实了,中间还夹杂着被血糊透的乱糟糟的头发丝,两旁扶手也叫鲜血浸透了。
他猜出了这是什么,饶是以他的经历也不免觉得恶心,三步并作两步快行到姜遗光身前:“我这火折子点不着了,借你的使使。”
说罢,他掏出火折子就要往那火苗上凑。
而当他看清后,整个人浑身血液好似都在此刻凝固了一瞬,寒毛倒竖起来。
他拿的哪里是火折子?分明是一根人的断指!
他刚才就是一直对着这根断指不断吹,又怎么可能点燃?
再一看,姜遗光手中举着的也不是火折子。
那竟也是一根指骨!
硬生生点燃了火,火烧着骨头和血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一滴滴血和着油脂往下淌。
裴远鸿触电般把那根断指甩了出去,猛地后退一大步就转身拼命跑起来。
这个姜遗光,也是假的!
在他身后,举着小火苗的少年微微一笑,慢慢跟上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皮肉就往下掉一块,很快,那张俊秀的脸就变得无比恐怖,他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却比之前每一步都要更加靠近拼命逃跑的裴远鸿。
更新于 2024-11-14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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